李镇西:人是教育的最高价值——今天在2018年亚洲教育论坛年会上的演讲(附完整PPT图片)

文章来源:镇西茶馆 发布时间:2018年09月22日 点击数: 字体:

尊敬的各位嘉宾,亲爱的各位教育同仁:

大家好!

站在这里我很激动,也有点紧张,因为我就是来自基层的一线教育者,主要经历是在中学教语文和当班主任,和刚才嘉宾的演讲相比,我的发言很肤浅,远远达不到今天论坛的主题“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共筑亚洲美好明天”的高度,但我对教育的理解,很真实也很真诚。

我今天发言的题目是“人是教育的最高价值”。

这并不是我的观点,是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的思想。苏霍姆林斯基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人是最高价值。”他是在谈教育时说这话的,这里的“人”指的是儿童,因此这话也可以表述为——“儿童是教育的最高价值。”按联合国的标准,这里的“儿童”指的是18岁以下的人。

如果我们承认“儿童是教育的最高价值”,那就意味着教育要尊重儿童的天性,尊重儿童的尊严,尊重儿童的视角,尊重儿童的个性,尊重儿童的需要、尊重儿童的精神世界,尊重儿童的发展潜力,尊重儿童未来的无限可能性……

而这一切都指向儿童的幸福!

可现在的儿童幸福吗?大家看看这张图,这是每年考结束后全国几乎所有校园都要上演的一幕大戏:撕书!这些高三学生们在欢呼,欢呼的同时也是诅咒;或者说他们在欢呼一个令人诅咒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可是12年前,同样是这批学生,在上小学的头天晚上是怎样的憧憬?他们应该是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上学去。

可为什么12年后,他们曾经兴奋和憧憬的时光成了他们诅咒的岁月?他们当初没有想到,迎接着他们的是这样的校园生活:做不完的试题,无休止的补习,还有公交车上的赶作业。这张照片是我2016年12月19日晚上六点二十在公交车上拍的。因此,一旦这不堪回首的生活结束,他们怎能不欢呼?

可怕的是,久而久之,一些孩子便习惯了这种畸形的教育,心平气和地甘愿做应试教育的奴隶。最近,有一篇文章在网上流传甚广:《你去素质教育吧,我只想考清华!》作者心甘情愿接受把人不当人的“非人教育”,他对教育的理解显然是错误的,他认为素质教育就是不要成绩、不要分数、不要人考清华、不要人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他不知道,真正的素质教育恰恰是让每一个人都得到最好的全面发展——能上清华的上清华,能读职高的读职高,总之让每一个人成为最好的自己。

有的家长也很糊涂,写文章说:“孩子,希望你遇上一位手握戒尺、心中有光的老师!”也许作者想说的是,希望你遇到既严格要求又有爱心的老师,但他不明白,严格要求就是爱心的体现形式之一,或者说老师的爱心有时必须通过严格要求来表达。但“手握戒尺”的“戒尺”是什么?是旧时私塾先生用来体罚学生的木板。这样的家长真是糊涂!为了孩子的成绩和分数,老师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体罚学生,只能能够“打”出好分数就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人”为核心的教育,其丰富多彩的内涵只剩下两个字:“刷题”!在这样的“教育”中,人的价值已经荡然无存。于是,“人”变成了“物”——知识的容器、考试的机器、名利的工具……

于是,便有了著名的“钱学森之问”——

“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

这句话震撼着无数教育者的心。但已经有学者对这句疑问提出修改,而且我同意这个修改,就是这个问题应该改成:“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

我们应该追问,我们的教育应该培养“人才”,还是“人”?我查了查词典,所谓“人才”是指有专门知识专业技能的人,重在工具性,人才是拿来被人用的。仅仅有“专门知识专业技能”不一定是完整的人。而有了有了杰出的人,自然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才。

正因为教育者眼中只有“才”而没有“人”,才会有一批又一批“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出现。大家看,这是谁?霸座男。难道他没有“才”吗?再看这一个又是谁?芮成钢。难道他没有“才”吗?但他们却不是完整的“人”。在畸形的“教育”中,人失落了。

我们还要警惕“互联网+教育”背景下人的失落。近年来许多人指出,在当今这个“互联网+”的时代,学生坐在家里便可以通过互联网听到世界上最棒教师上的最棒的课,而且学习时间也可以自由选择,不必统一赶早晨七点半八点半,他任何时间都可以通过互联网学习。于是有人开始质疑传统学校中教师的作用了,质疑传统学校存在的必要性。

最近,我读到这样一段文字:“考虑到离开教师这个职业的数量以及为了满足联合国提出的可持续发展目标对教师的需求都在大规模增长,用机器取代教师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机器不会组织工会闹事,机器不会生病,机器不会有压力,机器不用付工资,而且上课出题总能 100%保证表现稳定。谁不喜欢呢?”(《人工智能对于教育行业来说意味着什么?》作者Graham Brown-Martin )

这些说法不能简单地说不对,但这种观点有一个前提,就是教育只是传授知识和培养技能。如果这样,那当然通过机器人和互联网就可以实现,不必非要面对面地跟老师学。但教育仅仅是传授知识和培养技能吗?

这涉及到对教育功能的理解。什么是教育?陶行知说:“真教育是心心相印的活动。”苏霍姆林斯基说:“教育,这首先是人学。”雅思贝尔斯说:“教育,是关于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性知识和认识的堆积。”三位大师都把教育指向了人的精神。都认为教育是关于灵魂的,而事关灵魂,岂能交给没有灵魂的网络与机器人?

即使是学科知识的教学,也不可能是纯“理性”“客观”的活动。教学,作为以课程内容为中介的师生双方教和学的共同活动,它从属于教育,或者说是学校实现教育目的的重要途径。尽管学科教学是向学生传授系统知识、技能,但这无法抹煞教学过程中应有的人格引领、心灵感染、智慧启迪等人文色彩。教育承载着“价值”,凝聚着“精神”,体现着“人性”……岂能只是冷冰冰的知识?

下面几张照片是我的课堂情景。这样的课堂,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我们的课堂,应该有开怀大笑的场面,或泪流满面的时刻,有了这些,知识才能转化为信念植入进学生的心灵。

尊重儿童,意味着教育教学过程要有儿童情趣。在读苏霍姆林斯基的书时,我读到这样一段话:“我希望尽可能充分地满足孩子们多种多样的兴趣和企望。换句话说,我希望使孩子们生活和学习得有意思。”当时我读到这里,眼睛停在“有意思”三个字上想了很久:“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呢?

琢磨了很久,我似乎理解了,所谓“有意思”就是情趣、浪漫、好玩儿,就是妙趣横生、身心愉悦、诗情画意……因此我想到,好的教育应该是既有意义,又有意思。“有意义”是站在成人的角度说的,指的是我们的责任;“有意思”是站在儿童的角度说的,指的是他们的感受。

而“有意思”与情感、情趣、心灵、精神……相关。因此,离开了人与人的精神相遇和心灵拥抱,就没有教育。比较一下医生和教师的工作。医生面对病人,必须保持冷静,保持理性,不能过于感情化,否则会影响他对病人病情的分析和判断;但教师相反,面对学生他必须充满感情,投入感情,在精神上融入学生之中,唯有这样才会有真正的教育和教学。因为教育,更多的关注不是因果,不是规律,不是物性,而是价值,是精神,是人性。真正的教育过程,从来就不是师生之间单向的“我讲你听”“我说你练”的工程式的“机械操作”,无论教育者还是被教育者,双方都不是冷冰冰的“程序载体”,而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在教育实践中,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关系不是人与物的关系,而是人与人的关系――准确的说,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必须——或者说已经融为一个整体。

 所以,我现在越来越坚定不移地认为,只有当师生彼此相融、彼此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能够感受对方的脉搏时,教育才能真正发生。这张我和学生斗鸡的照片,是20年前我们在春游路上拍的。

如果我们把儿童视为教育的最高价值,那我们教育者就要有儿童视角。什么叫“儿童视角”?我的理解,就是从儿童的角度看待周围世界的视角,包括校园的一切。比如,照片上这座陶行知塑像,高大伟岸,目光远眺,这是以儿童视角来建造的吗?显然不是,因为孩子即使仰望也不一定能够看清楚陶行知的模样。

而我们校园也有一座陶行知塑像,陶行知是站在校园里和孩子谈心,他慈祥的目光看着身边的孩子,孩子也可以平视他。这就是“儿童视角”。很多时候,我们校园的一些“文化景观”并不是给孩子看的,而是给成人看的。比如,大家看照片上这教学楼过道,这么干净,这么精致,但不属于孩子们,因为孩子经过这里得小心翼翼,轻手轻脚,不然会把这里弄脏,或者把东西碰坏。

再看,校园这样的标语,显然也不属于孩子,孩子们也看不懂,什么“恬恬静立学,恬美立业,恬雅立人”,一切都是“恬”,什么叫“恬”,就是安静,如果学校只有安静,而没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这究竟是医院还是校园?

这样干净和精致的校园,到处写满孩子们看不懂的口号的校园,不是孩子们的,是专门用来迎接达标检查,迎接领导视察的,是用来拍学校形象宣传片的。

这样的校园没有一处可以供儿童摔跤的泥地,没有一片可以供儿童打滚的草坪,没有一棵可以供儿童攀爬的大树,孩子们想撒个欢撒个野都没有地方,可见我们的校园没有孩子,也不属于孩子。“儿童是教育的最高价值”,可是在这里,儿童消失了。

既然“人是教育的最高价值”,那么我们就决不能以“集体荣誉”去损害个人的权利和尊严。恕我直言,以“集体”名义损害个人权利和尊严的事儿在学校并不少见。比如,有班主任老师对全班同学说:“如果有同学早晨迟到了,就先别进校园,等第一节课下课后,再进学校大门。”为什么呢?因为学生迟到时,校门口有值周老师和值周同学,他们会记下这个迟到孩子的班级,然后扣班级的分,这就会影响班级荣誉。而第一节课下课后再进学校时,校门口的值周老师和值周同学都走了,他再也不会被扣班级分了。看,“集体荣誉”就是这样堂而皇之地侵犯着孩子的上课的权利的。又如,学校有大领导来视察或督导团之类的专家来检查了,老师要求学生穿戴整洁,戴上红领巾和校牌,可那天有个别学生忘记戴红领巾了,于是这个别学生被值周老师截在校门口罚站,训斥他们影响了“学校荣誉”。看,“集体荣誉”就是这样损害着孩子的个人尊严的。如此纯真可爱的孩子,我们忍心去伤害他们的尊严吗?

三十年前的1988年,我写了一篇报告文学,通过一个女生的自杀剖析我们的教育弊端,《中国青年报》在头版发表了我这篇作品,引起了强烈反响。我读到北京一位中学的感受,她说:“我们现在教育弊端是,老师讲的不是我们想的,而我们想的却恰恰没人回答!”整整三十年过去了,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响着,时时提醒着着我问自己:“哪些我讲的不是学生想的;而哪些学生想我解答的,我恰恰没有回答?”因此,我们的教育,应该面对心灵,满足孩子的精神需求。只有走进心灵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

学科教学也是如此。课堂教学应该以学生的心灵为起点。以我的语文课为例,我以前上课,往往是先抛出一两个自己精心设计的问题――所谓“牵牛鼻子”,然后组织研讨,在研讨中让学生理解课文内容。这样做的立足点是在教师,而非学生。能不能让学生先提问?能不能尊重学生对课文的“第一印象”?能不能在教师讲授之前让学生有一个“纯净的阅读”?能不能从学生的疑问开始我们的教学?完全可以的,因为对一篇课文来说,首先是学生学,而不是教师学。因此,要把(教师)“教”的过程变成(学生)“学”的过程,无论备课还是上课,都应该从学生的角度来思考、设计和操作。

尊重儿童的价值,视人为教育的最高价值,就必须让学校和教室,成为孩子迷恋的地方。在《幸福比优秀更重要》中,我曾这样写道:“我每个星期天每个寒暑假都和孩子们泡在一起,在小溪里捉鱼,在岷江边戏水,让风筝在海洋般的蓝天上优雅而自信地写诗,让歌声在似乎走不到尽头的原始森林中激荡我们肆无忌惮的青春……”

这不是文学描绘,而是我的真实经历。两个月前,我为我的学生上了退休前的最后一课。全国各地的学生赶回来听我讲课。一位三十多年前的学生对我说:“李老师,您教我们的那会儿,我每天都想上学!”

这是怎样一段让学生“每天都想上学”的时光?请看这一组我和我学生的照片——

这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和学生在野外草地上开心地笑;这是1984年大年初一我和学生在山坡上玩儿;这是我和学生在河滩上斗鸡;这是我和学生在岷江戏水;这是我们骑自行车郊游;这是1989年冬天,我和我的高二学生用我们青春的身体把“一班”二字写在风雪弥漫的峨眉山之巅;这是在瓦屋山原始森林,我和我的学生在森林里吼歌,就是我刚才说的‘让歌声在似乎走不到尽头的原始森林中激荡我们肆无忌惮的青春’;这是我和学生跪在草地上比赛学狗叫;这是我和高三的学生在地上疯狂,四个学生把我压在下面;这是我和学生在成都望江楼公园做游戏;这是我博士毕业后重返校园当班主任,我们跳绳,我们踏青,我把语文课搬到油菜花地里上;这是我当校长时同时当班主任,和孩子们捉迷藏,做鬼脸……

教育,就是要有这样浪漫的气息,前提是教育者本人要有浪漫的情怀!青山绿水,欢歌笑语,这才是完整的教育!几十年来,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所以,那天央视“面对面”主持人问我:“为什么您要和别人不一样呢?”我说:“我认为没有刻意和别人不一样,我只是觉得这才是教育本来的样子!”她又问:“您想做什么实验呢?”我说:“我没有做实验。他们才在做实验,他们以学生的青春和生命做实验!”

在我退休前为学生上的最后一课上,我说过这样几句话:“对于社会进步而言,教育当然有着重大的意义,但对于教师和学生这一个个生命体而言,教育就是浪漫,就是温馨,就是情趣,就是诗情画意。每一个教师都应该是教育童话的创作者。”

英国夏山学校有一句名言:“让学校适应孩子,而不是孩子适应学校。”新教育实验的宗旨是:“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这都是体现了对作为教育最高价值的儿童的尊重。“儿童是教育的最高价值”意味着,帮助每一个孩子成为最幸福的自己!

五十多年前,苏霍姆林斯基有一段话,对今天的中国教育有着鲜明的现实意义。他说: “请记住,远不是你所有的学生都会成为工程师、医生、科学家和艺术家,可是所有的人都要成为父亲和母亲、丈夫和妻子。假如学校按照重要程度提出一项教育任务的话,那么放在首位的是培养人,培养丈夫、妻子、母亲、父亲,而放在第二位的,才是培养未来的工程师或医生。”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霍姆林斯基面对当时苏联流行的所谓“当今是‘科技时代’、‘数学时代’、‘电子世纪’、‘核子世纪’”等说法,旗帜鲜明地提出,当今首先是“人的时代”、“人的世纪”!他进而预言,21世纪将是人的个性全面和谐发展的世纪!      

所以我认为,只要教育的目光永远投向“人”的心灵,那么作为教师,我们就永远不必担心被“科技”所淘汰,而我们的教育必将永远处于时代的最前沿。

 

因为,“人是教育的最高价值”!

谢谢大家!

            2018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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