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阳中学董怀舒老师的圆与方

文章来源:遇见yu分享 发布时间:2020年01月06日 点击数: 字体:

董怀舒老师(1921年2月13日-2004年2月29日)

董怀舒老师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圆”。

当然不是圆滑、圆融,而是形体的浑圆,更是业务的圆熟。

我第一次听他讲课,是1976年夏天。暑假里,红塔区的初中语文教师集中到区里培训。我虽然是民办教师,仍然获得了一个参培机会。

那时,毛主席提倡读《红楼梦》。有传说,毛主席问许世友读过《红楼梦》没有,许说读过。毛问,读了几遍?许回答一遍。毛说“不够,最少要五遍!”因此,读《红楼梦》是培训的一个重要内容。来讲《红楼梦》的,就是董老师。

董老师那时五十多岁了,个子不高,肥头大耳,眼泡圆大,鼻头圆溜,嘴巴圆阔,嘴唇肥厚,肉肉的双下巴,挺一个将军肚。虽然穿的是普通的蓝布衣裤,但气势不凡,令人生敬。

我已经记不清他有没有带备课本,反正,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似乎从没有看过备课本。他语速较快,不写板书,也不与听课者交流,目光虚茫望着前方,视课堂无一物。我觉得,他似乎就是“三味书屋”里那个老先生,顾自大声朗读“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大部分农村语文教师不知所云,如坠云雾,有的在下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在夏日的溽热中昏昏欲睡。

董老师让大家翻书到第78回《老学士闲征姽婳(guihua,女子形体美好)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lei,悼念文字)》,花了一个小时来专门讲《芙蓉女儿诔》:“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hu,有皱纹的纱),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我那时读《红楼梦》,也不止二三遍。但是,懵懵懂懂追逐着人物和情节走,凡是诗词韵文,一跃而过,并不感兴趣。诗词韵文的文字古奥难认,典故曲折隐晦,内容洪荒远古,飘忽跳跃,琢磨伤神。面对董老师的倾情讲述,我是一个不够格的听课者。

“……既忳(tun,忧郁烦闷)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董老师一路串讲,到了这里,他眼圈红润,声音哽咽,在沉浸中玩味,在玩味中陶醉,在陶醉中勾起感同身受的愁绪,淤塞于心,他说不下去了。

他自觉有些失态,停下来。全场雅静,诧异和不解的眼神四处乱射。

他定定神,努力从激情中脱身,很快恢复平静。他继续讲说:“恨”,是委屈,是懊恼,是遗憾。“长沙”,这里不指湖南省会,是说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汉代的贾谊。贾谊少有才名,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受大臣灌婴、周勃排挤,谪为长沙王太傅,故后世称他贾长沙或贾太傅。贾谊散文风格朴实峻拔,多为政论。他力倡礼制改革,抑制列侯贵族,促进重农抑商。这些针砭时弊的建议,均未能实行。《红楼梦》中的晴雯,一个年轻美丽而才情高卓的女子,性格刚直贞烈,遭受污蔑和排挤打压,她的怨愤和遗憾,堪比少年才俊贾谊,怎么不是“恨哪比长沙呐……”董老师此时,沙哑着嗓音在唱读,脑际萦回的一定是晴雯冤屈的眼神。

87版《红楼梦》中晴雯(安雯饰演)的形象

我触电一般,浑身一激灵,被触动,被点化,倏忽开悟,顿开天眼。真是楼上有楼,天外有天。董老师汪洋恣肆的学问和丰沛四溢的情怀,让我开阔了学问眼界,升华了阅读境界。

我左右打听,知道了董老师是简阳中学的教师,是全才,中学的文科理科,都拿得起放得下。听说,他当简阳中学的教导主任,几十个班一百多位教师的课程,他安排得清丝严缝,毫无违碍。我有缘一睹风采,却无缘拜谒追随,亦是恨事。

再见董老师,是六年后的1982年秋季。我到内江教师进修学院(旋即更名“内江教育学院”,后与内江师专等合并为内江师范学院)进修语文,董老师已是学院教务长了。据说,董老师调来内江之前,曾短期担任过简阳县文教局副局长。有的干部,子女成绩不够格,写条子给董老师,要求安排入读简中,被董老师拒绝。他这个副局长,自然干不了多久。

在这里,有机会耳闻目睹董老师更多的事迹,我觉得,他身上更突出的特点是“方”。秉性方直,风范大方(见识广、有学问的内行人,称“大方之家”或略称“方家”)。

照片右中部即是内江教师进修学院所在的桐梓坝

我和董老师唯一一次单独接触,却是被他找去理抹一通。

当时,他还没有给我们任课,并不认识我。我到教务处办公室门口,喊一声“报告”。董老师口里说道请进,抬起头,目光扫我一眼,问,你是哪个?

我报上姓名,然后在长条椅坐下,等董老师发话。

董老师沉吟一下,问,有人反映,这一段,现代汉语课,你都没有去?

进修教育,有的课程,教材内容古板陈腐,自说自话,大家不感兴趣,因为是教学大纲规定开设,同学们无可奈何,只好以混个及格了事。有的课程,其实相当要紧,但是,老师教学水平低,内容没有提纲挈领的归纳和激发联想的阐发,完全照本宣科。同学们意见很大,觉得不如自己看课本,何必上课。于是四处反映。学院于是决定,对这几门课进行选修考试,成绩在80分以上者,可以申请免修。这是学院领导挖的坑,试图使同学们知难而退。考题是校方命题,难度稍稍加大一点,你就灰头土脸吃不消。殊不知,大家对那些被生瓜蛋子糟蹋了的课程实在厌烦,明知是坑也要跳,报名考试的人不在少数。我侥幸,现代汉语科考了81分。

是的,我没有去。我理直气壮回答董老师,学院不是宣布了,考试合格可以免修吗?

董老师正色说,学院宣布的是考试合格可以申请免修。你申请了吗?谁批准啦?

看我语塞,董老师放缓语气,说,当然,这个(程序)不重要。可是——

他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委婉地说,你也三十来岁了,书也教了好几年,应当知道,教师的能力是在课堂历练的,教师的自信是被尊重滋养的。现代汉语课的老师,大学刚毕业,年龄比你们小好几岁,需要有机会锻炼成长。你们要理解和尊重人。

我开悟很晚,处人际关系向来迟钝,喜欢“青眼”“白眼”的简单处置。我认为,学院的课程设置不合我们的口味,安排的教师也青涩娇嫩。坐在教室里,听着他们依样画符,怪难受的,白白耽误光阴。鲁迅说过,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

我不吭气。

董老师劝勉我,说,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圣人尚且不耻下问。你还是回教室上课吧?

我很想给董老师这个面子,何况他说得既恳切又有道理。但是,我另有苦衷。我摇摇头,艰难地说,不。

董老师有些生气,说,本来我不想说,你有些不像话。大家反映,你经常下午都不在学院,跑到外面耍朋友,有这样的事情吗?下午没有安排课程,是给大家自习研修,不是放假。你有家有室,耍什么朋友?

我……

董老师不再跟我啰嗦,说,走吧,你好自为之!

我向董老师略一躬,沓沓走出教务处。

那时,我的女儿才两岁,夫妻两人工资不足80元,要分作三处花,经济上实在捉襟见肘。我得到一个机会,每周用四个下午,去内江一个机关,给他们的职工学历教育补习班上课,可以挣一笔钱,补充用度。我知道,我们是带薪学习,再外出挣钱,是违反学院管理制度的,不敢声张。每当我离院,有人取笑,又去耍朋友啊?我就顺嘴敷衍说,耍了几个。看来,这个说法已经不胫而走。预习和复习功课,除了晚上的时间,现代汉语那几个课时的效用,也很重要。我不能答应董老师。

我可以想见,在董老师心目中,我的形象是何等的猥琐和痞气,并且,是我自己抹黑的。我无话可说。

1983年秋季,总算盼到董老师来我们班,开唐代文选课。

他每次来上课,就是我的节日。我用一个24开的硬面抄簿子,预先把他要讲的文章,用碳素墨水笔,认认真真抄一遍。一边抄,一边扫清字词障碍。我抄一行,留空三行。课堂上,我全神贯注地把董老师讲的那些连珠妙语,尽可能地记录在留空的格子里。记录时,改用蓝墨水笔,加以区别。可惜,他老先生情思泉涌,语速太快,似乎讲得慢了,脑袋里的奇思妙想就要溜走。我手脑并用,往往顾此失彼,时有遗珠之憾,殊为痛惜。不过,一学期下来,记了四大本。时不时的翻出来,随便翻开一页,重温一下,都顿觉兰桂齐馨,甘之如饴。董老师的课堂记录本,与姚诚老师、陈涛老师和刘光老师的课堂记录本,一共十几册,我仍然珍藏着。可惜都存放在简阳,这里不能拍几张照片,给大家分享。

那次,董老师讲《滕王阁序》:……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汉代贾谊造像

他讲到贾谊,又为贾谊抱屈。他说,汉文帝倡行黄老,轻徭薄赋,极为节俭。宫中,皇帝的銮舆,要配四匹毛色一样的御马,都无法配齐;皇后要胡椒做药引,宫中都找不到。由于有文景(汉文帝、汉景帝)之治,才可能有后来的汉武强盛。汉文帝这样一个明君圣主,迢迢千里,把贾谊从长沙召回京都,“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李商隐诗)”皇帝半夜在宫中召见,虚席就教,这在一般文人士大夫心目中,是何等值得渲染的荣耀,是君臣遇合的空前盛事啊!但是,无视贾谊的政治长才,偏要垂询神鬼护佑之事,是对人才的轻侮和偏废!贾谊的穷通得失,非无圣主,亦非无缘际遇!真真恨比长沙呐……

董老师津津于贾谊的恨事,莫非他也有类似的遗恨?这个念头在我的脑际几次掠过。

期末,董老师要考试了。

他先单独考背诵。背诵占考题10分。他选了50段文字,每段几句百十来字,各用一张纸条注明什么文章,从哪一句开始,到哪一句为止。他每天晚上考一个组十来个人。各人依次去到他身边,从他捏在手里的纸条里,抽出任意两张,然后背诵。据说,有平时上课不认真的同学,得背三段。根据背诵情况,给予考分。

我去背诵,抽了两张,背了。董老师把手伸出来,要我再抽。我知道,我必须享受背诵三段的待遇,于是,我又抽一张,背了。董老师再把手伸出来,望着我。我有些意外,这待遇超规格啦。莫非董老师要找茬子修理我?那就再背呗。我刚要去抽纸条,董老师却回心转意,倏地缩回手,说,算了。

过关啦?

过关了!

考试前,董老师宣布,他的课是开卷考试。那么,可以翻书吗?可以!可以带哪些书?什么书都可以带!可以带多少?愿意带多少就带多少,背篼背去都行!

拿到试卷,大家傻眼了。考题几乎不可能在书里面翻到现成的答案;而且,题量很大,哪里有时间去翻书!

考卷末,有一道附加题,20分。考题说:据传,苏东坡曾说,唐无文章,惟《李愿归盘谷序》而已。问题一,苏东坡会不会说这样的话?问题二,你觉得苏东坡说得对不对?

这个题目搔到了我的痒处。韩愈的文章,我读得比较多,其《李愿归盘谷序》一文,短小而精美,我恰能成诵;苏东坡更是我喜爱的先贤,他晚年的境遇和半隐半佛的思想意识,我自认了解一二。于是,我写,韩愈写《归盘谷序》,流露艳羡隐居的情怀,有出世意识。苏东坡力推此文,当是晚年,也有对现实的无奈,转而欣赏出世的生活态度,云云,二三百字。

董老师的科考,我得到104分。

董老师不以我曾经拂逆他而克扣我,给我高分。我真心喜欢董老师,喜欢董老师的课程,考一个高分回报他。

董必武教育儿子,“以钱为像,外圆内方”,是大世故;李伯清讲段子,宣扬“逢人减寿,遇货加钱”,是小油滑。董老师身形圆而处世方正,耿介率真,虽然学养深厚,善待后学,终不免身处下僚,孑然寡合。

毕业时,拍师生集体照,不知怎么,唯独没有董老师的身影。离开教院,我再也没有见过董老师。

青年时代的董老师,儒雅自信

1985年国庆期间,一次朋友聚会。座中一位女教师,说是正在教院进修,恰好也是修语文科。攀谈起来,她亲热地称我师兄。

这位女教师爽利贵气,长袖善舞,是座中明星。她拨冗与我议论教院人物,或褒扬或贬损,指指点点。我不敢一一苟同,饮着酒,胡乱应付。谈起董老师,她眉飞色舞,说,哈,这个董怀舒(她居然直呼其名),前几天,刚刚被我们轰下讲台啦!

我十分诧异,问,为什么?

她说,这个老师,一上台就不歇气地讲,呜噜呜噜,讲得又快,还不写板书。根本落实不到字词句。

她说,一堂课下来,课文里的好多字,大家都还不认识。 我们大家都听得恼火,一齐起哄,把他赶走了。我们向学院要求,不换老师,我们就不上这门课。

结果呢?

结果,结果当然理想啦,学院另外给我们派了一个老师来。

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厉声说,你晓不晓得,董老师前几年就该退休的?他一把年纪,还屈尊来给你们上课,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他?

我鄙夷地说,你们班上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还要老师给你落实字词句?你当你们是初中生,要老师把一口饭,嚼得稀烂喂你们?!

我痛心疾首地说,学院怎么敢折辱董老师,去迁就你们!

我叹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啊!

一顿饭,不欢而散。

(董怀舒老师生卒年月和照片,由内江师院邓建立先生提供,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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